纪姿含家的别墅图片:在杭州什么地方可以买到《我的遥远的清平湾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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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我的遥远的清平湾》是史铁生的短篇小说,不太可能单独出版,而是会被收入史铁生的某一本文集里。

  我的遥远的清平湾
  史铁生

  北方的黄牛一般分为蒙古牛和华北牛。华北牛中要数秦川牛和南阳牛最好,
  个儿大,肩峰很高,劲儿足。华北牛和蒙古牛杂交的牛更漂亮,犄角向前弯去,
  顶架也厉害,而且皮实、好养。对北方的黄牛,我多少懂一点。这么说吧:现在
  要是有谁想买牛,我担保能给他挑头好的。看体形,看牙口,看精神儿,这谁都
  知道;光凭这些也许能挑到一头不坏的,可未必能挑到一头真正的好牛。关键是
  得看脾气,拿根鞭子,一甩,“嗖”的一声,好牛就会瞪圆了眼睛,左蹦右跳。
  这样的牛干起活来下死劲,走得欢。疲牛呢?听见鞭子响准是把腰往下一塌,闭
  一下眼睛。忍了。这样的牛,别要。我插队的时候喂过两年牛,那是在陕北的一
  个小山村儿——清平湾。
  我们那个地方虽然也还算是黄土高原,却只有黄土,见不到真正的平坦的塬
  地了。由于洪水年年吞噬,塬地总在塌方,顺着沟、渠、小河,流进了黄河。从
  洛川再往北,全是一座座黄的山峁或一道道黄的山梁,绵延不断。树很少,少到
  哪座山上有几棵什么树,老乡们都记得清清楚楚;只有打新窖或是做棺木的时候,
  才放倒一、两棵。碗口粗的柏树就稀罕得不得了。要是谁能做上一口薄柏木板的
  棺材,大伙儿就都佩服,方圆几十里内都会传开。
  在山上拦牛的时候,我常想,要是那一座座黄土山都是谷堆、麦垛,山坡上
  的胡蒿和沟壑里的狼牙刺都是柏树林,就好了。和我一起拦牛的老汉总是“唏溜
  唏溜”地抽着旱烟,笑笑说:“那可就一股劲儿吃白馍馍了。老汉儿家、老婆儿
  家都睡一口好材。”
  和我一起拦牛的老汉姓白。陕北话里,“白”发“破”的音,我们都管他叫
  “破老汉”。也许还因为他穷吧,英语中的“poor”就是“穷”的意思。或
  者还因为别的:那几颗零零碎碎的牙,那几根稀稀拉拉的胡子。尤其是他的嗓子
  ——他爱唱,可嗓子像破锣。傍晚赶着牛回村的时候,最后一缕阳光照在崖畔上,
  红的。破老汉用镢把挑起一捆柴,扛着,一路走一路唱:“崖畔上开花崖畔上红,
  受苦人①过得好光景……”声音拉得很长,虽不洪亮,但颤微微的,悠扬。碰巧
  了,崖顶上探出两个小脑瓜,竖着耳朵听一阵,跑了:可能是狐狸,也可能是野
  羊。不过,要想靠打猎为生可不行,野兽很少。我们那地方突出的特点是穷,穷
  山穷水,“好光景”永远是“受苦人”的一种盼望。天快黑的时候,进山寻野菜
  的孩子们也都回村了,大的拉着小的,小的扯着更小的,每人的臂弯里都?着个
  小篮儿,装的苦菜、苋菜或者小蒜、蘑菇……孩子们跟在牛群后面,“叽叽嘎嘎”
  地吵,争抢着把牛粪撮回窑里②去。
  越是穷地方,农活也越重。春天播种;夏天收麦;秋天玉米、高粱、谷子都
  熟了,更忙;冬天打坝、修梯田,总不得闲。单说春种吧,往山上送粪全靠人挑。
  一担粪六、七十斤,一早上就得送四、五趟;挣两个工分,合六分钱。在北京,
  才够买两根冰棍儿的。那地方当然没有冰棍儿,在山上干活渴急了,什么水都喝。
  天不亮,耕地的人们就扛着木犁、赶着牛上山了。太阳出来,已经耕完了几垧地。
  火红的太阳把牛和人的影子长长地印在山坡上,扶犁的后面跟着撒粪的,撒粪的
  后头跟着点籽的,点籽的后头是打土坷拉的,一行人慢慢地、有节奏地向前移动,
  随着那悠长的吆牛声。吆牛声有时疲惫、凄婉;有时又欢快、诙谐,引动一片笑
  声。那情景几乎使我忘记自己是生活在哪个世纪,默默地想着人类遥远而漫长的
  历史。人类好像就是这么走过来的。
  清明节的时候我病倒了,腰腿疼得厉害。那时只以为是坐骨神经疼,或是腰
  肌劳损,没想到会发展到现在这么严重。陕北的清明前后爱刮风,天都是黄的。
  太阳白蒙蒙的。窑洞的窗纸被风沙打得“唰啦啦”响。我一个人躺在土炕上……
  那天,队长端来了一碗白馍……
  陕北的风俗,清明节家家都蒸白馍,再穷也要蒸几个。白馍被染得红红绿绿
  的,老乡管那叫“zi chui”。开始我们不知道是哪两个字,也不知道什
  么意思,跟着叫“紫锤”。后来才
  知道,是叫“子推”,是为纪念春秋时期一个叫介子推的人的。破老汉说,那是
  个刚强的人,宁可被人烧死在山里,也不出去做官。我没有考证过,也不知史学
  家们对此作何评价。反正吃一顿白馍,清平湾的老老少少都很高兴。尤其是孩子
  们,头好几天就喊着要吃子推馍馍了。春秋距今两千多年了,陕北的文化很古老,
  就像黄河。譬如,陕北话中有好些很文的字眼:“喊”不说“喊”,要说“呐喊”;
  香菜,叫芫菜;“骗人”也不说“骗人”,叫作“玄谎”……连最没文化的老婆
  儿也会用“酝酿”这词儿。开社员会时,黑压压坐了一窑人,小油灯冒着黑烟,
  四下里闪着烟袋锅的红光。支书念完了文件,喊一声:“不敢睡!大家讨论个一
  下!”人群中于是息了鼾声,不紧不慢地应着:“酝酿酝酿了再……”这“酝酿”
  二字使人想到那儿确是革命圣地,老乡们还记得当年的好作风。可在我们插队的
  那些年里,“酝酿”不过是一种习惯了的口头语罢了。乡亲们说“酝酿”的时候,
  心里也明白;球是不顶!可支书让发言,大伙总得有个说的;支书也是难,其实
  那些政策条文早已经定了。最后,支书再喊一声:“同意啊不?”大伙回答:
  “同意——”然后回窑睡觉。
  那天,队长把一碗“子推”放在炕沿上,让我吃。他也坐在炕沿上,“吧达
  吧达”地抽烟。“子推”浮头用的是头两茬面,很白;里头都是黑面,麸子全磨
  了进去。队长看着我吃,不言语。临走时,他吹吹烟锅儿,说:“唉!‘心儿’
  家不容易,离家远。”“心儿”就是孩子的意思。
  队里再开会时,队长提议让我喂牛。社员们都赞成。“年轻后生家,不敢让腰腿
  作下病,好好价把咱的牛喂上!”老老小小见了我都这么说。在那个地方,担粪
  、砍柴、挑水、清明磨豆腐、端午做凉粉、出麻油、打窑洞……全靠自己动手。
  腰腿可是劳动的本钱;唯一能够代替人力的牛简直是宝贝。老乡把喂牛这样的机
  要工作交给我,我心里很感动,嘴上却说不出什么。农民们不看嘴,看手。
  我喂十头,破老汉喂十头,在同一个饲养场上。饲养场建在村子的最高处,
  一片平地,两排牛棚,三眼堆放草料的破石窑。清平河水整日价“哗哗啦啦”的,
  水很浅,在村前拐了一个弯,形成了一个水潭。河湾的一边是石崖,另一边是一
  片开阔的河滩。夏天,村里的孩子们光着屁股在河滩上折腾,往水潭里“扑通扑
  通”地跳,有时候捉到一只鳖,又笑又嚷,闹翻了天。破老汉坐在饲养场前面的
  窑顶上看着,一袋接一袋地抽烟。“‘心儿’家不晓得愁,”他说,然后就哑着
  个嗓子唱起来:“提起那家来,家有名,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村……”破老汉是
  绥德人,年轻时打短工来到清平湾,就住下了。绥德出打短工的,出石匠,出说
  书的,那地方更穷。
  绥德还出吹手。农历年夕前后。坐在饲养场上,常能听到那欢乐的唢呐声。
  那些吹手也有从米脂、佳县来的,但多数是绥德人。他们到处串,随便站在谁家
  窑前就吹上一阵。如果碰巧那家要娶媳妇,他们就被推去,“呜哩哇啦”地吹一
  天,吃一天好饭。要是运气不好,吹完了,就只能向人家要一点吃的或钱。或多
  或少,家家都给,破老汉尤其给得多。他说:“谁也有难下的时候”。原先,他
  也干过那营生,吃是能吃饱,可是常要受冻,要是没人请,夜里就得住寒窑。
  “揽工人儿难,哎哟,揽工人儿难;正月里上工十月里满,受的牛马苦,吃的猪
  狗饭……”他唱着,给牛添草。破老汉一肚子歌。
  小时候就知道陕北民歌。到清平湾不久,干活歇下的时候我们就请老乡唱,
  大伙都说破老汉爱唱,也唱得好。“老汉的日子熬煎咧,人愁了才唱得好山歌。”
  确实,陕北的民歌多半都有一种忧伤的调子。但是,一唱起来,人就快活了。有
  时候赶着牛出村,破老汉憋细了嗓子唱《走西口》,“哥哥你走西口,小妹妹也
  难留,手拉着哥哥的手,送哥到大门口。走路你走大路,再不要走小路,大路上
  人马多,来回解忧愁……”场院的婆姨、女子们嘻嘻哈哈地冲我嚷,“让老汉儿
  唱
  个《光棍哭妻》嘛,老汉儿唱得可美!”破老汉只做没听见,调子一转,唱起了
  《女儿嫁》:“一更里叮当响,小哥哥进了我的绣房,娘问女孩儿什么响,西北
  风刮得门栓响嘛哎哟……”往下的歌词就不宜言传了。我和老汉赶着牛走出很远
  了,还听见婆姨、女子们在场院上骂。老汉冲我眨眨眼,撅一条柳条,赶着牛,
  唱一路。
  破老汉只带着个七、八岁的小孙女过。那孩子小名儿叫“留小儿”。两口人
  的饭常是她做。
  把牛赶到山里。正是晌午。太阳把黄土烤得发红,要冒火似的。草丛里不知
  名的小虫子“磁——磁——”地叫。群山也显得疲乏,无精打采地互相挨靠着。
  方圆十几里内只有我和破老汉,只有我们的吆牛声。哪儿有泉水,破老汉都知道:
  几镢头挖成一个小土坑,一会儿坑里就积起了水。细珠子似的小气泡一串串地往
  上冒,水很小,又凉又甜。“你看下我来,我也看下你……”老汉喝水,抹抹嘴,
  扯着嗓子又唱一句。不知道他又想起了什么。
  夏天拦牛可不轻闲,好草都长在田边,离庄稼很近。我们东奔西跑地吆喝着,
  骂着。破老汉骂牛就像骂人,爹、娘、八辈祖宗,骂得那么亲热。稍不留神,哪
  个狡猾的家伙就会偷吃了田苗。最讨厌的是破老汉喂的那头老黑牛,称得上是
  “老谋深算”。它能把野草和田苗分得一清二楚。它假装吃着田边的草,慢慢接
  近田苗,低着头,眼睛却溜着我。我看着它的时候,田苗离它再近它也不吃,一
  副廉洁奉公的样儿;我刚一回头,它就趁机啃倒一棵玉米或高粱,调头便走。我
  识破了它的诡计,它再接近田苗时,假装不看它,等它确信无虞把舌头伸向禁区
  之际,我才大吼一声。老家伙趔趔趄趄地后退,既惊慌又愧悔,那样子倒有点可
  怜。
  陕北的牛也是苦,有时候看着它们累得草也不想吃,“呼嗤呼嗤”喘粗气,
  身子都跟着晃,我真害怕它们趴架。尤其是当年那些牛争抢着去舔地上渗出的盐
  碱的时候,真觉得造物主太不公平。我几次想给它们买些盐,但自己嘴又馋,家
  里寄来的钱都买鸡蛋吃了。
  每天晚上,我和破老汉都要在饲养场上呆到十一、二点,一遍遍给牛添草。
  草添得要勤,每次不能太多。留小儿跟在老汉身边,寸步不离。她的小手绢里总
  包两块红薯或一把玉米粒。破老汉用牛吃剩下的草疙节打起一堆火,干的“噼噼
  啪啪”响,湿的“磁磁”冒烟。火光照亮了饲养场,照着吃草的牛,四周的山显
  得更高,黑魆魆的。留小儿把红薯或玉米埋在烧尽的草灰里;如果是玉米,就得
  用树枝拨来拨去,“啪”地一响,爆出了一个玉米花。那是山里娃最好的零嘴儿
  了。
  留小儿没完没了地问我北京的事。“真个是在窑里看电影?”“不是窑,是
  电影院。”“前回你说是窑里。”“噢,那是电视。一个方匣匣,和电影一样。”
  她歪着头想,大约想象不出,又问起别的。“啥时想吃肉,就吃?”“嗯。”
  “玄谎!”“真的。”“成天价想吃呢?”“那就成天价吃。”这些话她问过好
  多次了,也知道我怎么回答,但还是问。“你说北京人都不爱吃白肉?”她觉得
  北京人不爱吃肥肉,很奇怪。她仰着小脸儿,望着天上的星星;北京的神秘,对
  她来说,不亚于那道银河。
  “山里的娃娃什么也解③不开,”破老汉说。破老汉是见过世面的,他三七
  年就入了党,跟队伍一直打到广州。他常常讲起广州:霓虹灯成宿地点着、广州
  人连蛇也吃、到处是高楼、楼里有电梯……留小儿听得觉也不睡。我说:“城里
  人也不懂得农村的事呢。”“城里人解开个狗吗?”留小儿问,“咯咯”地笑。
  她指的是我们刚到清平湾的时候,被狗追得满村跑。“学生价连犍牛和生牛也解
  不开,”留小儿说着去摸摸正在吃草的牛,一边数叨:“红犍牛、猴④犍牛、花
  生牛……爷!老黑牛怕是难活⑤下了,不肯吃!”“它老了,熬了⑥。”老汉说。
  山里的夜晚静极了,只听得见牛吃草的“沙沙”声,蛐蛐叫,有时远处还传来狼
  嗥。破老汉有把破胡琴,“吱吱嘎嘎”地拉起来,唱:“一九头上才立冬,阎王
  领兵下河东,幽州困住杨文广,年太平,金花小姐领大兵,…”把历史唱了个颠
  三倒四。
  留小儿最常问的还是天安门。“你常去天安门?”“常去。”“常能照着
  ⑦毛主席?”“哪的来,我从来没见过。”“咦?!他就生⑧在天安门上,你去
  了会照不着?”她大概以为毛主席总站在天安门上,像画上画的那样。有一回她
  扒在我耳边说:“你冬里回北京把我引上行不?”我说:“就怕你爷爷不让,”
  “你跟他说说嘛,他可相信你说的了。盘缠我有。”“你哪儿来的钱?”“卖鸡
  蛋的钱,我爷爷不要,都给了我,让我买褂褂儿的。”“多少?”“五块!”
  “不够。”“嘻——我哄你,看,八块半!”她掏出个小布包,打开,有两张一
  块的,其余全是一毛、两毛的。那些钱大半是我买了鸡蛋给破老汉的。平时实在
  是饿得够呛想解解馋,也就是买几个鸡蛋。我怎么跟留小儿说呢?我真想冬天回
  家时把她带上。可就在那年冬天,我病厉害了。
  其实,喂牛没什么难的,用破老汉的话说,只要勤谨,肯操心就行。喂牛,
  苦不重⑨,就是熬人,夜里得起来好几趟,一年到头睡不成个囫囵觉。冬天,半
  夜从热被窝里爬出来的滋味可不是好受的。尤其五更天给牛拌料,牛埋下头吃得
  香,我坐在牛槽边的青石板上能睡好几觉。破老汉在我耳边叨唠:黑市的粮价又
  涨了,合作社来了花条绒、留小儿的袄烂得露了花……我“哼哼哈哈”地应着,
  刚梦见全聚德的烤鸭,又忽然掉进了什刹海的冰窟窿,打了个冷颤醒了,破老汉
  还没唠叨完。“要不回窑睡去吧,二次料我给你拌上,”老汉说。天上划过一道
  亮光,是流星。月亮也躲进了山谷。星星和山峦,不知是谁望着谁,或者谁忘了
  谁,“这营生不是后生家做的,后生家正是好睡觉的时候,”破老汉说,然后
  “唉,唉——”地发着感慨。我又迷迷糊糊地入了梦乡。
  碰上下雨下雪,我们俩就躲进牛棚。牛棚里尽是粪尿,连打个盹的地方也没
  有。那时候我的腿和腰就总酸疼。“倒运的天”!破老汉骂,然后对我说:“北
  京够咋美,偏来这山沟沟里作什么嘛。”“您那时候怎么没留在广州?”我随便
  问。他抓抓那几根黄胡子,用烟锅儿在烟荷包里不停地剜,瞪着眼睛愣半天,说:
  “咋!让你把我问着了,我也不晓得咋价日鬼的。”然后又愣半天,似乎回忆着
  到底是什么原因。“唉,毬毛擀不成个毡,山里人当不成个官。”他说,“我那
  阵儿要是不回来,这阵儿也住上洋楼了,也把警卫员带上了。山里人憨着咧,只
  要打罢了仗就回家,哪搭儿也不胜窑里好。毬!要不,我的留小儿这阵儿还愁穿
  不上个条绒袄儿?”
  每回家里给我寄钱来,破老汉总嚷着让我请他抽纸烟。
  “行!”我说:“‘牡丹’的怎么样?”“唏——‘黄金叶’的就拔尖了!”
  “可有个条件,”我凑到他耳边,“得给‘后沟里的’送几根去。”“憨娃娃!”
  他骂。“后沟里的”指的是住在后沟里的一个寡妇,比破老汉小十九岁,村里人
  都知道那寡妇对破老汉不错。老汉抽着纸烟,望着远处。我也唱一句:“你看下
  我来,我也看下你……”递给他几根纸烟,向后沟的方向示意。他不言传,笑眯
  眯地不知道想了什么。末了,他把几根纸烟装进烟荷包,说:“留小儿大了嫁到
  北京去呀!”说罢笑笑,知道那是不沾边儿的事。
  在后山上拦牛的时候,远远地望着后沟里的那眼土窑洞,我问破老汉:“那
  婆姨怎么样?”“亮亮妈,人可好。”他说。我问:“那你干嘛不跟她过?”
  “唏——老了老了还……”他打岔,“算了吧!”我说:“那你夜里常往她窑里
  跑。”我其实是开玩笑。“咦!不敢瞎说!”他装得一本正经。我诈他:“我都
  看见了,你还不承认!”他不言传了,尴尬地笑着。其实我什么也没看见。
  破老汉望着山脚下的那眼窑洞。窑前,亮亮妈正费力地劈着一疙瘩树根;一
  个男孩子帮着她劈,是亮亮。“我看你就把她娶了吧,她一个人也够难的。再说
  就有人给你缝衣裳了。”“唉,丢下留小儿谁管?”“一搭里过嘛!”“她的亮
  亮也娇惯得危险⑩,留小儿要受气呢。后妈总不顶亲的。”“什么后妈,留小儿
  得管她叫奶奶了。”“还不一样?”山里没人,我们敞开了说。亮亮家的窑顶上
  冒起了炊烟。老汉呆呆地望着,一缕蓝色的轻烟在山沟里飘绕。小学校放学的钟
  声“当当”地敲响了。太阳下山了,收工的人们扛着锄头在暮霭中走。拦羊的也
  吆喝着羊群回村了,大羊喊,小羊叫“咩咩”地响成一片。老汉还是呆呆地坐着,
  闷闷地抽烟。他分明是心动了,可又怕对不起留小儿。留小儿的大⑾死得惨,平
  时谁也不敢向破老汉问起这事,据说,老汉一想起就哭,自己打自己的嘴巴。听
  说,都是因为破老汉舍不得给大夫多送些礼,把儿子的病给耽误了;其实,送十
  来斤米或者面就行。那些年月啊!
  秋天,在山里拦牛简直是一种享受。庄稼都收完了,地里光秃秃的,山洼、
  沟掌里的荒草却长得茂盛。把牛往沟里一轰,可以躺在沟门上睡觉;或是把牛赶
  上山,在山下的路口上坐下,看书。秋山的色彩也不再那么单调:半崖上小灌木
  的叶子红了,杜梨树的叶子黄了,酸枣棵子缀满了珊瑚珠似的小酸枣……尤其是
  山坡上绽开了一丛丛野花,淡蓝色的,一丛挨着一丛,雾蒙蒙的。灰色的小田鼠
  从黄土坷垃后面探头探脑;野鸽子从悬崖上的洞里钻出来,“扑楞楞”飞上天;
  野鸡“咕咕嘎嘎”地叫,时而出现在崖顶上,时而又钻进了草丛……我很奇怪,
  生活那么苦,竟然没人逮食这些小动物。也许是因为没有枪,也许是因为这些鸟
  太小也太少,不过多半还是因为别的。譬如:春天燕子飞来时,家家都把窗户打
  开,希望燕子到窑里来作窝;很多家窑里都住着一窝燕儿,没人伤害它们。谁要
  是说燕子的肉也能吃,老乡们就会露出惊讶的神色,瞪你一眼:“咦!燕儿嘛!”
  仿佛那无异于亵渎了神灵。
  种完了麦子,牛就都闲下了,我和破老汉整天在山里拦牛。老汉闲不着,把
  牛赶到地方,跟我交待几句就不见了。有时忽然见他出现在半崖上,奋力地劈砍
  着一棵小灌木。吃的难,烧的也难,为了一把柴,常要爬上很高很陡的悬崖。老
  汉说,过去不是这样,过去人少,山里的好柴砍也砍不完,密密匝匝的,人也钻
  不进去。老人们最怀恋的是红军刚到陕北的时候,打倒了地主,分了地,单干。
  “才红了⑿那阵儿,吃也有得吃,烧也有得烧,这咋会儿,做过啦⒀!”老乡们
  都这么说。真是,“这咋会儿”,迷信活动倒死灰复燃。有一回,传说从黄河东
  来了神神,有些老乡到十几里外的一个破庙去祷告,许愿。破老汉不去。我问他
  为什么,他皱着眉头不说,又哼哼起《山丹丹开花红艳艳》。那是才红了那阵儿
  的歌。过了半天,使劲磕磕烟袋锅,叹了口气:“都是那号婆姨闹的!”“哪号?”
  我有点明知故问。他用烟袋指指天,摇摇头,撇撇嘴:“那号婆姨,我一照就晓
  得……”如此算来,破老汉反“四人帮”要比“四·五”运动早好几年呢!
  在山里,有那些牛做伴即便剩我一个人,也并不寂寞。我半天半天地看着那
  些牛,它们的一举一动都意味着什么,我全懂。平时,牛不爱叫,只有奶着犊子
  的生牛才爱叫。太阳偏西,奶着犊儿的生牛就急着要回村了,你要是不让它回,
  它就“哞——哞——”地叫个不停,急得团团转,无心再吃草。
  有一回,我在山洼洼里,睡着了,醒来太阳已经挨近了山顶。我和破老汉吆
  起牛回村,忽然发现少了一头。山里常有被雨水冲成的暗洞,牛踩上就会掉下去
  摔坏。破老汉先也一惊,但马上看明白,说:“没麻搭,它想儿了,回去了。”
  我才发现,少了的是一头奶犊儿的生牛。离村老远,就听见饲养场上一声声牛叫
  了,儿一声,娘一声,似乎一天不见,母子间有说不完的贴心话。牛不老⒁在母
  亲肚子底下一下一下地撞,吃奶,母牛的目光充满了温柔、慈爱,神态那么满足,
  平静。我喜欢那头母牛,喜欢那只牛不老。我最喜欢的是一头红犍牛,高高的肩
  峰,腰长腿壮,单套也能拉得动大步犁。红犍牛的犄角长得好,又粗又长,向前
  弯去;几次碰上邻村的牛群,它都把对方的首领顶得败阵而逃。我总是多给它拌
  些料,犒劳它。但它不是首领。最讨厌的还是那头老黑牛,不仅老奸巨猾,而且
  专横跋扈,双套它也会气喘吁吁,却占着首领的位置。遇到外“部落”的首领,
  它倒也勇敢,但不下两个回合,便跑得比平时都快了。那头老生牛就好,虽然比
  老黑牛还老,却和蔼得很,再小的牛冲它伸伸脖子,它也会耐心地为之舔毛……
  和牛在一起,也可谓其乐无穷了,不然怎么办呢?方圆十几里内看不见一个人,
  全是山。偶尔有拦羊的从山梁上走过,冲我呐喊两声。黑色的山羊在陡峭的岩壁
  上走,如走平地,远远看去像是悬挂着的棋盘;白色的绵羊走在下边,是白棋子。
  山沟里有泉水,渴了就喝,热了就脱个精光,洗一通。那生活倒是自由自在,就
  是常常饿肚子。
  破老汉有个弟弟,我就是顶替了他喂牛的。据说那人奸猾,偷牛料;头几年
  还因为投机倒把坐过县大狱。我倒不觉得那人有多坏,他不过是蒸了白馍跑到几
  十里外的水站上去卖高价,从中赚出几升玉米、高粱米。白面自家舍不得吃。还
  说他捉了乌鸦,做熟了当鸡卖,而且白馍里也掺了假。破老汉看不上他弟弟,破
  老汉佩服的是老老实实的受苦人。
  一阵山歌,破老汉担着两捆柴回来了。“饿了吧?”他问我。“我把你的干
  粮吃了,”我说。“吃得下那号干粮?”他似乎感到快慰,他“哼哼唉唉”地唱
  着,带我到山背洼里的一棵大杜梨树下。“咋吃!”他说着爬上树去。他那年已
  经五十六岁了,看上去还要老,可爬起树来却比我强。他站在树上,把一杈杈结
  满了杜梨的树枝撅下来,扔给我。那果实是古铜色的,小指盖儿大小,上面有黄
  色的碎斑点,酸极了,倒牙。
  老汉坐在树杈上吃,又唱起来:“对面价沟里流河水,横山里下来些游击队……”
  那是《信天游》。老汉大约又想起了当年。他说他给刘志丹抬过棺材,守过灵。
  别人说他是吹牛。破老汉有时是好吹吹牛。“牵牛牛开花羊跑春,二月里见罢到
  如今……”还是《信天游》。我冲他喊:“不是夜来黑喽⒂才见罢吗?”“憨娃
  娃,你还不赶紧寻个婆姨?操心把‘心儿’耽误下!”他反唇相讥。“‘后沟里
  的’可会迷男人?”“咦!亮亮妈,人可好!”“这两捆柴,敢是给亮亮妈砍的
  吧?”“谁情愿要,谁扛去。”这话是真的,老汉穷,可不小气。
  有一回我半夜起来去喂牛,借着一缕淡淡的月光,摸进草窑。刚要揽草,忽
  然从草堆里站起两个人来,吓得我头皮发麻,不禁喊了一声,把那两个人也吓得
  够呛。一个岁数大些的连忙说:“别怕,我们是好人。”破老汉提着个马灯跑了
  过来,以为是有了狼。那两个人是瞎子说书的,从绥德来。天黑了,就摸进草窑,
  睡了。破老汉把他们引回自家窑里,端出剩干粮让他们吃。陕北有句民谣:“老
  乡见老乡,两眼泪汪汪。”老汉和两个瞎子长吁短叹,唠了一宿。
  第二天晚上,破老汉操持着,全村人出钱请两个瞎子说了一回书。书说得乱
  七八糟,李玉和也有,姜太公也有,一会是伍子胥一夜白了头,一会又是主席语
  录。窑顶上,院墙上,磨盘上,坐得全是人,都听得入神。可说的是什么,谁也
  含糊。人们听的那么个调调儿。陕北的说书实际是唱,弹着三弦儿,艾艾怨怨地
  唱,如泣如诉,像是村前汩汩而流的清平河水。河水上跳动着月光。满山的高粱
  、谷子被晚风吹得“沙沙”响,时不时传来一阵响亮的驴叫。破老汉搂着留小儿
  坐在人堆里,小声跟着唱。亮亮妈带着亮亮坐在窑顶上,穿得齐齐整整。留小儿
  在老汉怀里睡着了,她本想是听完了书再去饲养场上爆玉米花的,手里攥着那个
  小手绢包儿。山村里难得热闹那么一回。
  我倒宁愿去看牛顶架,那实在也是一项有益的娱乐,给人一种力量的感受,
  一种拼搏的激励。我对牛打架颇有研究。
  二十头牛(主要是那十几头犍牛、公牛)都排了座次,当然不是以姓氏笔划
  为序,但究竟根据什么,我一开始也糊涂。我喂的那头最壮的红犍牛却敬畏破老
  汉喂的那头老黑牛。红犍牛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,肩峰上的肌肉像一座小山,走
  起路来步履生风,而老黑牛却已显出龙钟老态,也瘦,只剩了一副高大的骨架。
  然而,老黑牛却是首领。遇上有哪头母牛发了情,老黑牛便几乎不吃不喝地看定
  在那母牛身旁,绝不允许其它同性接近。我几次怂恿红犍牛向它挑战,然而只要
  老黑牛晃晃犄角,红犍牛便慌忙躲开。我实在憎恨老黑牛的狂妄、专横,又为红
  犍牛的怯懦而生气。后来我才知道,牛的排座次是根据每年一度的角斗,谁夺了
  魁,便在这一年中被尊崇为首领,享有“三宫六院”的特权,即便它在这一年中
  变得病弱或衰老,其它的牛也仍为它当年的威风所震慑,不敢贸然不恭。习惯势
  力到处在起作用。可是,一开春就不同了,闲了一冬,十几头犍牛、公牛都积攒
  了气力,是重新较量、争魁的时候了。“男子汉”们各自权衡了对手和自己的实
  力,自然地推举出一头(有时是两头)体魄最大,实力最强的新秀,与前冠军进
  行决赛。那年春天,我的红犍牛处在新秀的位置上,开始对老黑牛有所怠慢了。
  我悄悄促成它们决斗,把它们引到开阔的河滩上去(否则会有危险)。这事不能
  让破老汉发觉,否则他会骂。一开始,红犍牛仍有些胆

我也看过,在一本叫《这是一篇神奇的土地》的书里,很值得回味的书,淡远飘香。呵呵。。。。